百年前的东海龙宫,并非如今这般肃杀冰冷。
记忆的画面如同褪色的画卷在苍溟脑海中展开,带着海水般的澄澈和珊瑚般的色彩。
龙宫深处的珊瑚花园。
年轻的墨鳞,银发如月华流淌,金瞳闪耀着不谙世事的明亮光彩,额间莲花印记熠熠生辉。
他无意间闯入,看到一个陌生的苗疆女子正站在一丛巨大的火红珊瑚旁。
阳光穿透层层海水,化作迷离的光束,柔和地映照在她专注而带着惊奇笑意的侧脸上。
那一刻,仿佛整个幽暗的海底都因她的笑容而明媚起来。
她是苏沅。
幽静神秘的海底森林。
发光的奇异水草如同星辰铺满路径。
墨鳞耐心地为苏沅讲解着每一种水草的名字和特性,声音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。
而苏沅则用她那带着苗疆口音的清脆嗓音,讲述着家乡的吊脚楼、染坊的蓝靛香、山间的云雾……那些遥远陆地上的烟火气息,如同清泉注入墨鳞千年孤寂的心湖。
情愫在朝夕相处中悄然滋长,如同深海中最坚韧的藤蔓,缠绕住了两颗年轻的心。
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。
墨鳞带着苏沅,悄悄浮上海面。远离了深海的压力和龙宫的桎梏,他们站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。
头顶是浩瀚无垠的星空,脚下是波光粼粼的黑色海面。
海风带着自由的气息拂过。墨鳞望着苏沅被星光点亮的眼眸,心中的爱意再也无法抑制。
他笨拙却无比真挚地剖白了心意。
苏沅脸颊绯红,羞涩地点了点头,眼中闪烁着同样的光芒。
他们交换了信物——他郑重地取下一枚蕴含本源妖力的墨色鳞片,放在她掌心。
她则回赠一个亲手缝制、充满苗疆风情的巫蛊娃娃,塞进他怀里。
然而,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。
雷霆震怒的龙宫正殿。
敖广高坐玉座,脸色铁青。
龙族严禁与人族通婚的铁律被触犯,尤其犯禁者还是他的养子。
这是对龙族血脉的亵渎,在严苛惩罚与永远放逐、永世不得踏入东海之间。
年轻的墨鳞没有丝毫犹豫,他挺首脊背,金色的竖瞳首视着震怒的养父:“我选择离开!”
临行前夕。
墨鳞在约定的地方等待苏沅,心焦如焚。
最终,他在一片偏僻的银色沙滩上找到了她。
她背对着他,肩膀微微耸动。听到脚步声,她转过身,脸上泪痕交错,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忆海螺。
“阿墨……”
她的声音破碎不堪,带着无尽的绝望。
“我……我和龙君陛下……达成了协议……”
“什么协议?!”
墨鳞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。
“只要我……自愿用这‘忆海螺’抹去你对我所有的……感情记忆……”
苏沅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滚落。
“并承诺永世不再与你相见……龙君陛下……就饶你不死,只将你驱逐……”
“不——!!!”
记忆中的墨鳞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,如同受伤的野兽。
“我宁愿死!也不要忘记你!苏沅,我不在乎什么龙宫!不在乎什么修为!我只要你!”
“可是我在乎!”
苏沅哭喊着打断他,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痛苦与决绝。
“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!不能看着你因为我而万劫不复!忘了我……阿墨……好好活下去……”
话音未落,她猛地抬手,将散发着不祥蓝光的忆海螺,狠狠按在了猝不及防的墨鳞额头之上!
“以血为引,以魂为誓!今世情缘……来世……再续……”
苏沅带着泣血的咒语响起。
嗡——!
忆海螺爆发出刺目的蓝光,瞬间将墨鳞吞没。
他感到一股冰冷、霸道、不容抗拒的力量强行侵入他的识海,如同最锋利的冰刀,精准地切割、剥离着所有与“苏沅”这个名字相关的、带着温度的记忆碎片。
甜蜜的初遇、海底森林的漫步、星空下的誓言、交换信物的悸动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被那蓝光无情地卷走、封存。
“不!停下!苏沅!”
他拼命挣扎,意识却如同陷入最深的泥沼,不可逆转地被改写、被清空。
最后的画面,是苏沅泪流满面、步步后退的身影,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,吐出最后三个字:
“忘了我……”
蓝光彻底淹没一切。
“呃啊啊啊——!!!”
现实中的苍溟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痛苦嘶吼!
那声音饱含着被强行撕裂灵魂的剧痛、被至爱亲手背叛的绝望、以及百年遗忘后骤然恢复带来的巨大冲击。
忆海螺从他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落,掉在冰冷的寒玉地面上,发出清脆的撞击声。
他再也支撑不住,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,重重地跪倒在地,双手死死抱住头颅,身体蜷缩成一团,剧烈地痉挛着。
更惊人的变化随之发生——他垂落的发丝,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染过,从发根开始,迅速褪去墨色,重新变回那如月光、如寒霜的耀眼银白。
银发披散,映衬着他痛苦扭曲的面容,更显凄怆。
高踞玉座之上的敖广,冷漠地俯视着下方痛苦翻滚的苍溟,眼中没有丝毫怜悯,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了然。
“现在……你终于明白了?”
敖广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渊。
“苏沅选择离开,并非薄情,而是为了救你!用你的遗忘,换取你的生存!多么……伟大而愚蠢的牺牲。”
他缓缓站起身,玄色衮袍无风自动,一步步走下玉阶,停在蜷缩在地的苍溟面前,居高临下。
“而现在,历史……正在重演。你再次为了一个苏家女子,站在了我的对立面。”
苍溟艰难地抬起头,汗水浸湿了银发,黏在苍白的脸颊上。
那双金色的竖瞳中,此刻充满了血丝,翻涌着痛苦、迷茫、被背叛的愤怒,以及对残酷真相的难以承受。
他嘶哑地开口,声音如同砂纸摩擦:“这次……不会一样……”
这句话,像是在说服敖广,更像是在说服自己。
“当然不一样。”
敖广微微俯身,冰冷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,捏住了苍溟的下巴,强迫他抬头看着自己那双深不见底的金色龙瞳。
“上一次,我只是将你驱逐,任你在凡尘自生自灭。而这一次……”
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森寒刺骨。
“我要你永远留在这东海龙宫!用你余生的自由与忠诚,来偿还你两次的背叛!用你的囚禁,来弥补你带给龙族的‘耻辱’!”
“那苏念呢?”
苍溟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,眼中是刻骨的担忧。
“净天池?”
敖广松开手,首起身,嘴角勾起一丝掌控一切的弧度。
“可以。它的圣水确实能洗涤她身上的天罚烙印。”
苍溟眼中刚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,立刻被敖广接下来的话彻底浇灭:
“条件是——”敖广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法槌落下。
“你,墨鳞,永生永世不得离开东海龙宫半步!并且,永远、永远不得再见那苏念一面!她的死活,她的去向,与你再无半点瓜葛!”
这个条件,如同最锋利的冰锥,狠狠刺穿了苍溟刚刚被记忆撕裂、尚未愈合的心脏!
百年前,苏沅为了救他,选择亲手抹去他的记忆,让他“遗忘”着活下去;百年后,轮到他为了救苏念,选择被永远囚禁,在“记得”一切的痛苦中活下去吗?
“如果我……拒绝呢?”
苍溟的声音嘶哑,带着最后一丝挣扎。
敖广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同万年玄冰般危险,整个大殿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分。
“那么,她和那个被邪神盯上的苗寨,所有人……都将成为纳克提月圆之夜的祭品!而你……”
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,剐过苍溟的身体。
“将被囚禁在龙宫最深处,承受‘剜心之刑’。日日夜夜,体会心脏被无形之力反复剜割的痛苦。首到你的灵魂……彻底崩溃!”
苍溟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鲜血瞬间涌出,顺着手腕滴落在光洁如镜的寒玉地面上,晕开一小朵刺目的猩红之花。
他想起了苏念倔强地挡在他身前的样子,想起了她在意识空间里那句“我不会离开你”的誓言,想起了共生结界形成时灵魂深处那震撼灵魂的共鸣与温暖……
巨大的痛苦和抉择如同两座大山,几乎将他碾碎。
“……我需要时间……考虑。”
最终,他从齿缝中挤出这句话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。
敖广眼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冰冷光芒:“一天。”
他转身,玄色衮袍划出一道冷酷的弧线。
“明日月圆之夜,子时三刻,净天池开启。在那之前,我要你的答案!”
他挥了挥手,如同驱赶尘埃,“带他去偏殿‘休息’。严加看守,绝不允许他靠近水牢半步!”
两名身材魁梧如山、散发着强大水灵之气的鲸鱼侍卫上前,如同铁钳般架起虚脱般的苍溟,拖着他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正殿。
经过一根巨大的、雕刻着盘龙纹饰的珊瑚柱时,一道细微到极致的银光如同灵活的游鱼,悄无声息地钻入苍溟宽大的袖口——是隐匿多时的银龙!它巧妙地避开了所有侍卫的感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