松针在风里沙沙响,温祈墨的登山靴踩断一根枯枝,惊得林七夜肩膀颤了颤。
燕无敕余光瞥见他攥紧的袖口,指节泛白,
像要把布料绞出水来——这小子白天复查时还能跟李医生有说有笑,
这会儿倒被山风唬住了?
“老陈头今儿来得早。”红缨突然哼了声,往山下努嘴。
陈牧野的藏青色外套在松树林里格外显眼,
他背对着众人,脚边搁着个铁皮饭盒,正跟个穿米色风衣的男人说话。
那男人背有些驼,手插在口袋里,偶尔点两下头,
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,像根弯了的芦苇秆。
“吴湘南?”温祈墨眯起眼,
“不是说调去边境了?”
红缨把帆布包甩上肩,金属搭扣磕出脆响:“上个月就申请调回来了。”
“赵空城出事那天,他在队部楼下蹲了整宿,抽的烟蒂能埋半块碑。”
燕无敕留意到林七夜放慢脚步,目光黏在陈牧野和吴湘南身上。
两人说话声飘过来,混着松脂的腥甜——
“老陈,我带的新人上周能徒手接鬼火了。”
吴湘南的声音哑得像砂纸,“跟小赵那会儿似的,眼睛亮得能照见人影。”
陈牧野摸出烟盒,抖出两根烟,自己叼一根,递过去一根:“你倒比从前话多了。”
“在边境待三年,连石头都能说上两句。”
吴湘南接过烟,火机“咔嗒”响了两声才点着,
“听说新来那俩小子,杀鬼面王没抢功?”
陈牧野把烟灰弹在鞋边:“燕无敕说赵空城的碑太新,该多落两层灰。”
“林七夜更绝,说功劳是活人的体面,死人要的是锅贴。”
吴湘南突然笑了,笑得肩膀首颤,烟灰簌簌落进衣领:“好小子,比咱们那会儿明白。”
“当年我为争个二等功,跟老周在资料室拍桌子,现在想想——”
他掐灭烟头,按在陈牧野碑前的泥土里,“碑上名字多一个,活人心里就多道疤。”
林七夜突然拽了拽燕无敕的袖子。
顺着他目光看过去,山包另一侧的岩石后,
冷轩举着手机缩成团,镜头正对着红缨弯腰系鞋带的背影。
这小子昨天还被红缨骂“毛都没长齐的菜鸟”,
这会儿倒像只偷腥的猫,屏光照得鼻尖发亮。
“小冷!”温祈墨突然拔高声音。
冷轩手一抖,手机“啪嗒”摔在地上。
他扑过去捡,额头撞在石头上,疼得首咧嘴:“温队我、我就想给大家拍点生活照!”
“上次小南说队里除了墓碑照,连张聚餐的都没有……”
红缨走过去,弯腰把手机捡起来。
屏幕裂了道细纹,相册里全是抓拍:温祈墨给陈牧野碑擦灰时眯眼的模样,
她自己蹲在碑前凿字时沾着石屑的手背,
还有燕无敕站在松树下摸碑的侧影——最后一张是林七夜盯着陈牧野碑,
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影子的瞬间。
“删了。”红缨把手机塞回冷轩手里,转身就走。
可燕无敕看见她耳尖红了,像被夕阳染透的枫叶。
队部登记处的灯在山下亮起时,红缨突然扯住燕无敕后领:“今晚住我家。”
“队部宿舍被小南他们几个打牌的占了,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。”
林七夜抬头:“方便吗?”
“我妈睡主卧,弟弟住次卧,客厅沙发能摊两张凉席。”
红缨把帆布包甩上肩,“走吧,我弟该饿哭了。”
红缨家在老城区,楼道声控灯坏了一半,
爬三楼时燕无敕踢到个缺了口的塑料盆,“哐当”一声响。
门“吱呀”开了条缝,个戴厚眼镜的小男孩探出头,
校服领口歪着,手里攥着半块凉透的馒头:“姐,你又带同事回来?”
“这是燕哥和林哥。”
红缨脱了鞋,露出沾着石屑的白袜子,“小乐,去把客厅茶几挪边上。”
客厅很小,墙上挂着张褪色的全家福:红缨穿着白裙子,
身边是个戴围裙的女人,怀里抱着小乐——现在那女人半躺在沙发上,头发白了大半,
正用遥控器调电视,听见动静就笑:“小缨回来啦?冰箱里有中午剩的红烧肉。”
“妈,这是队里新同事。”红缨蹲在沙发前,给母亲掖了掖毯子,
“燕无敕,林七夜。”
“坐呀,别站着。”红母摸摸索索去够茶几上的茶杯,
“小缨总说队里年轻人好,我耳朵都起茧子了……”
“妈,您歇着。”红缨按住她的手,转头对燕无敕使眼色,
“沙发后面有凉席,自己拿。”
“小乐去写作业,明儿还要考试。”
等小乐抱着书包钻进次卧,红缨才扯过把塑料凳坐下,胳膊肘支在膝盖上:“先说好了,夜里别乱走动。”
“我妈神经衰弱,有点动静就醒;小乐睡觉踢被子,别被他踹着;”
“客厅窗户别开太大,风灌进来——”
“红姐。”燕无敕打断她,
“我们就睡沙发,不添麻烦。”
林七夜蹲在凉席旁理枕头,抬头补了句:“嗯。”
红缨盯着两人看了会儿,突然笑了:“行,算我多嘴。”
她起身往厨房走,“我热红烧肉,你们要是饿——”
“等等。”燕无敕突然站起来。
红缨脚步顿住,侧过脸,眉峰挑得老高:“怎么?”
燕无敕看了眼林七夜,后者冲他微微点头。
他往前走两步,离红缨只剩半臂距离:“我们想问,”
“赵空城出事那天,她有没有说过什么?”
“比如……看见什么特别的东西?”
红缨的笑慢慢收了。
她盯着燕无敕的眼睛,像要把人看穿,
又转头去看林七夜——那小子正低头摆弄凉席上的褶皱,
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,跟在墓地时一模一样。
“你们到底知道多少?”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又突然拔高,
“半夜十二点,客厅见。”
说完她转身进了厨房,玻璃门“砰”地撞上,震得墙皮簌簌往下掉。
林七夜把凉席铺平整,抬头看燕无敕:“要等吗?”
燕无敕摸出兜里的《临时队员守则》,封皮被他捏出几道褶子。
窗外的月光透进来,
在守则最后一页投下阴影——那里用铅笔写着行小字:后山碑下有密道,找陈牧野。
“等。”他把守则塞进裤兜,
“而且……”他看向厨房方向,玻璃门后红缨的影子在晃动,
“她知道那扇门的事。”
林七夜没说话,只是把枕头往燕无敕那边推了推。
客厅的挂钟“滴答”走着,秒针每动一下,离十二点就近一分。
燕无敕盯着墙上的全家福,红缨白裙子上的蝴蝶结被岁月泡得发白,
可她的眼睛还是亮的,跟现在一样,像藏着团没烧完的火。
他突然想起在墓地时,红缨凿碑的手背上那块青,想起冷轩手机里那些抓拍的照片。
原来136小队的故事,从来不是刻在石头上的名字,
是活人心里的疤,是凉席下的旧枕头,是厨房飘来的红烧肉香,是——
挂钟敲响十二下的瞬间,厨房玻璃门“吱呀”开了条缝。
红缨站在阴影里,手里端着碗热汤,白气模糊了她的脸:“过来。”
燕无敕起身时,凉席发出细碎的声响。
林七夜跟在他身后,脚步轻得像片叶子。
而窗外的月光,正悄悄爬上陈牧野的墓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