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七夜是在第二天早上提的纸笔。
红缨蹲在院子里择菜,竹篮里的青菜还沾着晨露,
见他过来,用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:“要写字?”
“嗯。”林七夜扫了眼她脚边的铝盆,盆底沉着半块肥皂,
“给姨妈报个信,说我们参军了。”
红缨的手顿在菜叶上。
她抬头看他,阳光穿过晾衣绳上的蓝布衫,
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:“书桌第三个抽屉,赵空城去年写家书剩的信纸。”
说完又低头择菜,指甲缝里沾着泥,“守夜人用不着花里胡哨的东西,能写字就行。”
林七夜跟着燕无敕上楼。
红缨的房间比他们想象中更旧,墙皮掉了一块,
露出里面暗红的砖,书桌腿垫着半块砖,抽屉拉的时候“吱呀”响。
林七夜抽出一沓泛黄的信纸,最上面那张还留着赵空城的字迹,
“队里发了新水壶”,墨迹己经淡得快看不清。
“用这?”燕无敕指着信纸。
林七夜把信纸抚平:“她留的,总比白纸有温度。”
楼下传来红缨的声音:“写完放厨房窗台,我让卖菜的老张捎去邮局。”
两人在院角的石桌旁坐下。
石桌有点凉,沾着晨露,燕无敕捏着笔,笔尖悬在纸上半天没动。
燕无敕靠在老槐树上,看他喉结动了动:“写吧,她早晚得知道。”
“知道是一回事。”林七夜的笔杆被握得发紧,
“嗯,她上个月还说,等我高考完,要给要我炖鸡汤。”
燕无敕没接话。
他望着院外的电线杆,麻雀在电线上跳来跳去,像串会动的逗号。
过了会儿,林七夜的笔尖落下,字迹比平时工整:“姨妈,我参军了。”
“别担心,手续都是正规的……”
信写完时,老张的三轮车“突突”开进巷子。
红缨把信塞进邮袋,拍了拍老张的肩膀:“给捎紧点,别弄丢了。”
老张叼着烟点头,车屁股冒出股蓝烟,
“知道嘞,红姐的信能不当事儿?”
两天后,信到了姨妈手里。
那天杨晋刚放学,书包都没摘就举着信封往厨房跑:“姐!哥来的信!”
姨妈正往锅里下饺子,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,指甲缝里还沾着面粉。
信封边角有点皱,是被邮车磨的,她拆的时候太急,撕坏了道口子。
“参军?”她声音发颤,信纸在手里抖得厉害,
“这孩子怎么不跟我商量……”
杨晋凑过去看,信末的字迹被水洇了块,像是滴泪:“姐,哥说这是他们选的路,让咱们别找政府……”
“不找?”姨妈把信拍在桌上,饺子在锅里
“咕嘟”冒泡,
“他才十七岁!去年还蹲在院子里给我剥蒜,现在突然说要参军?”
她抓起外套就往门口走,“我去军政办问问,这事儿不能就这么定了!”
杨晋拽住她胳膊:“姐,哥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……”
门铃“叮咚”响了。
来的是两个穿制服的。
前面那个西十来岁,肩章有点旧,自我介绍是沧南军政办的陈牧野;
后面那个年轻些,叫温祈墨,手指一首捏着文件角,发白。
“阿姨,我们是来送林七夜的参军手续。”
陈牧野把文件递过去,“两位小同志符合特招条件,手续都是正规批的。”
他又从公文包掏出个信封,“这是家属补贴,您收着。”
姨妈没接。
她盯着陈牧野胸前的工作牌,突然问:“信里说他们去的是苍北军区,”
“你们手续上写的怎么是江南?”
陈牧野的笑容僵了。
温祈墨的喉结动了动,刚要说话,被陈牧野用胳膊肘碰了下。
“可能是笔误。”陈牧野的声音比刚才轻了,
“苍北和江南……都是咱们国家的兵站。”
“笔误?”姨妈把信拍在文件上,
“林七夜写作业错个标点都要重抄,会把军区地址写错?”她盯着两人的眼睛,
“你们到底瞒了什么?”
陈牧野额角渗出细汗。
温祈墨低头看表:“陈哥,咱们是不是该……”
“阿姨,您先消消气。”陈牧野扯了扯领带,
“这事儿我们回去核实,明天给您准信儿。”
他抓起文件就要走,温祈墨跟着转身,却被姨妈挡住门。
“想走?”姨妈抄起门边的扫帚,
“今天不说清楚,谁都别想——”
“姐!”杨晋赶紧拽住她胳膊,
“有话好好说!”
陈牧野借机挤出门,
温祈墨跟在后面,脚步比来的时候急得多。
两人走到楼道口,
温祈墨回头看了眼,正撞进姨妈透过门缝的视线。
他打了个寒颤,压低声音:“陈哥,这事儿……”
“闭嘴。”陈牧野加快脚步,电梯“叮”的一声开了,
“回办里再说。”
楼道里的声控灯“啪”地灭了。
姨妈攥着扫帚站在门口,信从指缝里滑下来,飘到地上。
杨晋蹲下去捡,看见信末那句被洇开的字:“等打完这场仗,我们就回家喝鸡汤。”
窗外的风灌进来,把信纸吹得翻了页。
背面是燕无敕的字迹,比正面潦草些:“七夜说,要是您生气,就说他逼我去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