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夏的暑气在几场透雨过后悄然敛去锋芒,空气里浮动着的草木清气。转眼,便到了乞巧之期。京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点染上了浓墨重彩,素日里庄严肃穆的朱墙黛瓦、飞檐斗拱,此刻皆淹没在一片流光溢彩的灯海之中。朱雀大街自宫门起,至南城门止,两侧悬满了各式花灯,蜿蜒如一条璀璨的星河落入凡尘。有憨态可掬的走马灯,内里绘着嫦娥奔月、鹊桥相会的故事,烛火摇曳间,人物便活了起来;有细篾精扎的莲花灯、鲤鱼灯,薄如蝉翼的绢纱上晕染着娇艳欲滴的色彩,被风一吹,便在水面或半空中轻轻摇曳;更有高达丈余的鳌山灯,以竹为骨,彩绢为皮,层层叠叠堆砌出亭台楼阁、神仙洞府,其间点缀无数小灯,光华流转,恍若仙宫临凡。
人潮如织,摩肩接踵。小贩的吆喝声、孩童的嬉闹声、猜灯谜的喝彩声、悠扬的丝竹管弦声……种种声响汇聚成一片喧嚣而欢腾的海洋,将这座古老帝都的夜晚彻底点燃。空气里弥漫着糖人甜腻的焦香、油炸果子热腾腾的酥脆气息、女子发间清雅的茉莉香粉味,还有那无处不在的、蜡烛燃烧时特有的暖融融的蜡油气息。
萧景泽一身墨蓝常服,身姿挺拔,立在攒动的人流中,如同中流砥柱,周身散发着无形的气场,让汹涌的人潮在他身周三尺之地便下意识地分流开来。饶是如此,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,也难得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无所适从。他惯于运筹帷幄于朝堂沙场,于这市井人间的烟火喧嚣,却实在有些格格不入。
“殿下!” 一声清越带着笑意的呼唤自身侧响起。白洛汐今日穿了身鹅黄底绣折枝玉兰的襦裙,外罩一件薄如烟雾的月白轻纱半臂,乌发松松挽了个堕马髻,斜簪一支点翠蝴蝶步摇,行动间蝶翼轻颤,流苏摇曳,灵动异常。她手里提着盏小小的、自己刚在摊子上赢来的荷花灯,灯火映着她莹白如玉的脸颊和那双盛满了星辰般笑意的眸子。她自然地挽住萧景泽的手臂,将他往一个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灯谜摊子前拉,“快来看这个!‘画时圆,写时方,冬时短,夏时长’,打一字!有趣得紧!”
萧景泽被她温软的手挽着,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,随即放松下来,任由她牵引。他目光扫过那写在红纸条上的谜面,英挺的眉头习惯性地蹙起。兵书战策、权谋机变,他信手拈来,这等文人墨客的雅趣,却非他所长。他盯着那“画圆写方冬短夏长”几个字,沉吟片刻,眉峰锁得更紧。
白洛汐仰头看他紧锁的眉头,扑哧一声笑了出来,眉眼弯弯,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:“怎么?英明神武的西殿下,被小小灯谜难住了?” 她晃了晃他的手臂,声音压低,带着点撒娇的意味,“猜不出来可不许走!”
她这难得流露的小女儿娇态,在璀璨灯火的映照下,美得惊心动魄。萧景泽心头微动,那点因猜不出谜底的窘迫瞬间被一种陌生的、温软的熨帖感取代。他无奈地摇摇头,眼底却漾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笑意,目光越过她发顶,落在那挂得最高、最醒目的一盏灯上——那是一盏通体用晶莹剔透的琉璃打造的兔子灯。兔子形态憨萌,双眼用红宝石镶嵌,耳朵纤薄透亮,在无数烛火的映照下,折射出梦幻般七彩流转的光华,在众多花灯中鹤立鸡群。
“想要那个?” 萧景泽低沉的声音在喧嚣中清晰地传入白洛汐耳中,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。他下巴微抬,示意那盏琉璃兔灯。
白洛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眼中瞬间迸发出惊艳的光芒,用力点了点头:“好漂亮!”
萧景泽不再多言,径首分开人群,走向那灯谜摊子的主人——一位须发皆白、颇有儒雅气质的老者。老者见萧景泽气度不凡,忙拱手相迎。
“那盏琉璃兔灯,谜面为何?” 萧景泽开门见山,声音沉稳。
老者捋须一笑,指向旁边一张特制的、镶着金边的红纸:“公子好眼力。此灯谜乃老朽压箱底的珍品,谜面是:‘上不在上,下不在下,不可在上,且宜在下。’打一字。”
此谜一出,周围几个自诩文采风流的书生也纷纷蹙眉沉思,低声议论起来,显然难度不小。
萧景泽的目光在谜面上停留片刻,那深邃的眼眸中并无寻常文士的推敲沉吟之色,反而掠过一丝战场上洞悉要害般的锐利。他并未犹豫太久,低沉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:“一。”
老者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,随即化为浓浓的震惊与叹服!他猛地一拍大腿:“妙!妙啊!公子真乃神解!‘上’字不在‘上’处,是‘一’;‘下’字不在‘下’处,也是‘一’;‘不可’在上,是‘一’;‘且宜’在下,还是‘一’!字字扣‘一’,精妙绝伦!” 老者激动得胡子微颤,连声赞叹,亲自取下那盏流光溢彩的琉璃兔灯,恭敬地双手奉上。
周围响起一片惊叹和掌声。白洛汐惊喜地接过那盏触手冰凉、光华流转的兔灯,看着萧景泽的眼神亮晶晶的,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与欢喜:“殿下…你竟猜对了!” 她提着灯,小心翼翼地转着圈,琉璃折射的光芒在她脸上跳跃,笑容比满街灯火还要璀璨。
萧景泽看着她孩子气的欣喜,冷峻的唇角也微微勾起一抹柔和的弧度,伸手替她拂开被夜风吹到颊边的一缕发丝,低声道:“你喜欢就好。” 那盏价值不菲的琉璃灯,在他眼中,似乎只为了博她此刻展颜一笑。
不远处,横跨在粼粼波光上的“姻缘桥”被无数莲花灯和摇曳的红绸装点得如同仙境。桥栏上系满了善男信女写下的心愿签,晚风拂过,红绸飘舞,木牌轻撞,发出细碎的声响,如同情人间的低语。
苏念安正倚在桥栏边,看着桥下河面上星星点点顺流而下的莲花灯,有些出神。她今日也换了常服,一身茜素红的骑装改制的裙衫,衬得她英姿飒爽,少了几分战场上的凛冽,多了几分女儿家的明艳。白日里叶凌川那带着促狭笑意的“一个月擦剑”的赌约言犹在耳,让她心头又是气恼,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。
“苏大小姐好雅兴,在此观灯?” 一个熟悉的、带着惯有慵懒戏谑的嗓音自身后响起。
苏念安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。她哼了一声,没好气道:“叶世子不在府里好好擦剑,跑这姻缘桥上来做什么?莫非也想求段好姻缘?” 她故意加重了“擦剑”二字。
叶凌川踱到她身边,与她并肩而立,玄青的衣袍在夜风中微扬。他并未接她的话茬,目光却落在她腰间悬挂的佩剑上。那剑柄末端,原本缀着的深蓝色流苏剑穗,不知何时竟松脱了,半挂在剑锷上,眼看就要掉落河中。
“啧,” 叶凌川忽然伸手,动作快得苏念安根本来不及反应,修长的手指己极其自然地拂过她腰侧剑柄,指尖轻轻一勾,那摇摇欲坠的剑穗便被他拈在了手中。他捏着那缕深蓝流苏,在苏念安眼前晃了晃,嘴角噙着那抹让她又气又恼的笑意,语气理所当然:“苏大小姐,你的剑穗掉了。如此不小心,如何上阵杀敌?”
苏念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,随即脸上腾起热气,伸手就要去夺:“要你管!还我!”
叶凌川手腕一翻,轻易避过,反而将那剑穗握在手心,挑眉看她:“既被我捡到,便算是我的了。苏大小姐若想要回去…”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,目光扫向桥下卖河灯的小摊,“不若陪我放一盏灯?权当…谢礼?”
“你!” 苏念安气结,看着他那张写满“你奈我何”的俊脸,又看看他掌心自己的剑穗,咬了咬牙,“…一盏灯而己!放就放!” 她转身就朝桥下河灯摊子走去,步子迈得又急又重,仿佛踩的是叶凌川的脸。
叶凌川看着她气呼呼的背影,低笑一声,慢悠悠跟上。他随手挑了两盏最普通的素面莲花灯,递了一盏给苏念安,又向摊主借了笔墨。
两人蹲在河边青石台阶上。苏念安夺过笔,蘸了墨,在薄薄的莲花灯瓣上唰唰写了几笔,字迹力透纸背,带着她一贯的利落:“愿边关永固,海晏河清!” 写完,示威般瞥了叶凌川一眼,将灯小心放入水中,用力一推。
叶凌川看着她那“宏大”的心愿,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,并未多言。他提笔,在自己那盏灯上,只写了两个极简的字:“念安”。字迹遒劲洒脱,与他平日的慵懒截然不同。他轻轻将灯放入水中,指尖在微凉的河水里停留了一瞬,看着那盏写着“念安”的莲花灯,随着水流,悠悠荡荡地追着苏念安那盏“海晏河清”而去。两盏灯一前一后,在星河倒影般的河面上渐行渐远,烛火摇曳,光晕交融。
苏念安看着水中相依偎的两点灯火,心头莫名一跳,方才那股气恼不知不觉散了大半。她别过脸,装作看远处的灯山,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与灯火同色的绯红。叶凌川站起身,将手中那缕深蓝剑穗极其自然地、仿佛只是随手一塞,放回了她腰间的剑柄上,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停顿。苏念安身体微微一僵,却没有再躲闪,也没有回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