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知言将这一切,无声地看在眼里。
从苏晚第一次面无表情地走进那间ICU,到顾衍琛用各种拙劣的手段上演“病情告急”的戏码,再到最后那场歇斯底里的质问。
他像一个最忠实的观众,看完了这场独属于他们二人的,荒诞的戏剧。
身为旁观者,他知道顾衍琛的目的。
那个男人,就像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,最后只能押上自己那条半死不活的命,试图用自残的方式,留住那个他即将彻底失去的人。
可笑,又可悲。
更可恨的是,他的这种行为,正在无形中,给苏晚套上了一层道德的枷锁。
让她走也不是,留也不是。
让她在那间充满绝望的茶室里,不得不点头,答应那个老人的请求。
沈知言的眼底,闪过一丝冰冷的寒意。
他不能再让这种无声的折磨,继续下去。
他要替她,斩断这最后一根,名为“愧疚”的锁链。
夜,深得像一潭化不开的浓墨。
整座医院都陷入了沉睡,只有护士站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。
沈知言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ICU病房门,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。
房间里,没有开灯。
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,和仪器屏幕上幽绿的微光,勾勒出一个躺在床上的,形销骨立的轮廓。
顾衍琛没有睡。
自从那天被苏晚用一句“对不起”彻底击溃后,他就再也没有闭上过眼睛。
他只是睁着眼,一遍又一遍地,在黑暗中咀嚼着自己的失败和不堪。
当那道修长的身影,逆着月光,出现在门口时。
他那双死寂的眼眸里,瞬间燃起了滔天的,混合着嫉妒与恨意的怒火。
“滚出去。”
他开口,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。
沈知言没有动,他反手,轻轻地关上了门。
夜晚,让所有感官都变得敏锐。
也让所有情绪,都无所遁形。
“你来干什么?”顾衍琛的声音里,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恶意,“来看我有多狼狈?来看你赢得多彻底?”
“我不是来跟你争输赢的。”
沈知言的声音,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,平静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他一步一步,走到病床前。
居高临下地,俯视着这个躺在床上,如同困兽般的男人。
“我来,是想告诉你。”
“放过她,也放过你自己。”
“放过她?”顾衍琛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他低低地笑了起来,笑声里充满了凄厉和疯狂。
“凭什么?”
“如果不是你,她会变成这样?如果不是你愚蠢的决策,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!”
“你现在让我放过她?然后让你们在一起?你是在做梦!”
他将苏晚所有的变化与自己的失败,都归咎于眼前这个男人。
因为承认自己的错误,远比迁怒于一个“情敌”,要痛苦得多。
沈知言静静地听着他的嘶吼,脸上没有丝毫波澜。
首到他吼累了,停下来剧烈地喘息。
沈知言才缓缓开口,声音清冷如月光。
“我跟她之间,清清白白。”
“你错了,顾衍琛。你所以为的‘我们’,自始至终,都只是我一个人的,单方面的爱慕。”
顾衍琛一愣,眼中闪过一丝错愕。
“我爱她,所以我希望她自由,希望她快乐,哪怕她选择的那个人不是我。”
沈知言的目光,穿透黑暗,仿佛看到了某个遥远的,温暖的所在。
“而你,不爱她。”
“你只是想占有她。”
“就像一个孩子,毁掉自己不喜欢的玩具,也决不允许别人碰一下。”
“这只是最自私,最残忍的,强行占有。”
这一番话,像一把锋利的刀,再次将顾衍琛那尚未结痂的伤口,狠狠剖开。
占有。
又是这个词。
“你懂什么……”他只能从喉咙里,挤出这样一句苍白无力的辩解。
“我懂。”沈知言看着他,眼中竟带上了一丝怜悯,“我比你懂。”
“因为,我认识她的时间,比你长得多。”
顾衍琛的瞳孔,猛地一缩。
“在你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‘苏晚’这个人的时候,我就己经认识她了。”
沈知言的声音,变得悠远而温柔,像是在讲述一个,珍藏了许多年的,秘密。
“那一年,我十岁。”
“我被我父亲的仇家绑架,关在一个废弃的货仓里。”
“他们打断了我的腿,不给我吃的,也不给我喝的,就想看着我,慢慢地,绝望地死去。”
顾衍琛死死地盯着他,呼吸都屏住了。
“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。”
“货仓那个高高的,破了一个洞的窗户,忽然探进来一个小脑袋。”
“是个小女孩。”
“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裙子,扎着两个羊角辫,脸上脏兮兮的,像只小花猫。”
“可她的眼睛,很亮。”
“像天上的星星。”
沈知言的嘴角,不自觉地,带上了一抹温柔的笑意。
“她看到了我,吓了一跳,但她没有尖叫,也没有跑开。”
“她只是趴在窗台上,歪着头,好奇地看着我。”
“我那时候,又饿又怕,浑身是伤,狼狈得像条流浪狗。”
“我以为她会害怕,会厌恶。”
“可是没有。”
“她看了我一会儿,忽然从口袋里,掏出了一颗糖。”
“一颗最普通的水果硬糖,用那种彩色的玻璃纸包着。”
“她把那颗糖,从窗户的破洞里,小心翼翼地,扔了下来。”
“糖果掉在离我不远的地上,发出啪嗒一声轻响。”
“在那个死寂的,充满绝望的货仓里,那是我听过的,最好听的声音。”
“她冲我笑了笑,露出一口小米牙。”
“然后,她就消失了。”
“第二天,她又来了。”
“这一次,她带来了一个小小的,还有些温热的馒头。”
“她依旧是从那个破洞里,把馒头扔给我。”
“第三天,是一小瓶水。”
“就这样,她每天都会偷偷地来,给我送一点点吃的。”
“一颗糖,一个馒头,半块饼干……”
“是她给的那些东西,让我撑了下去,撑到我的人,终于找到了我。”
沈知言说完,房间里,陷入了长久的死寂。
顾衍琛躺在床上,一动不动,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。
他的脑海里,一片空白。
他尝试着将那个穿着旧裙子,像小太阳一样,温暖了一个男孩整个童年的小女孩,和如今这个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,生人勿近的苏晚联系在一起。
“我后来,找了她很久。”
沈知言的声音,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。
“可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,再也没有出现过。”
“首到很多年后,我在你的婚宴上,再一次看到了她。”
“她变了,变得美丽,世故,甚至……带着一丝我不懂的,孤注一掷的决绝。”
“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。”
“因为她的眼睛,没有变。”
“那双眼睛里,藏着的,还是当年那个,会因为一颗糖而微笑的,善良的小女孩。”
“顾衍琛。”
沈知言叫着他的名字,语气里,是前所未有的郑重。
“你根本,就不认识她。”
“你看到的,只是你想看到的,那个不堪的,依附于你的她。”
“你从来,就没有用心,去看过真正的她,是什么样子。”
“所以,你凭什么觉得,她应该继续爱你?继续守着你?”
“你又凭什么,在她终于想要挣脱这一切的时候,去困住她?”
“你不配。”
最后这三个字,轻飘飘的,却又重如千钧。
它彻底击碎了顾衍琛心中,最后一丝挣扎,最后一丝辩解,最后一丝,可怜的自尊。
他亲手将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,逼到黯淡无光。
他亲手将那个曾经温暖过别人的女孩,拖入冰冷刺骨的深渊。
他用自己的愚蠢,偏执和残忍,将她越推越远。
首到现在,他连她最初的模样,都要从一个“情敌”的口中得知。
何其讽刺。
何其,可悲。
一股比死亡更深沉的,巨大的虚无和绝望,瞬间将他整个人,彻底吞噬。
他输了。
不是输给了沈知言。
是输给了,他自己。
沈知言看着他那张彻底失去所有神采,如同死灰般的脸,知道自己想说的话,己经说完了。
他没有再停留,转身,悄无声息地,走出了病房。
门在他身后,轻轻合上。
房间里,再次恢复了死寂。
顾衍琛缓缓地,缓缓地,闭上了眼睛。
黑暗中,他仿佛看到了。
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,趴在高高的窗台上,冲着他,露出了一个,灿烂的,他从未见过的微笑。
那笑容,干净,纯粹。
像一颗糖。
甜到,让人想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