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阴命
我出生的那个夜晚,是黄历上鲜红朱砂标注的大凶之日——阴年、阴月、阴日。
没有婴儿嘹亮的啼哭划破寂静,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沉甸甸地压下来,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冰。紧接着,异象陡生。一轮惨白的月亮突兀地悬在墨黑的天幕上,边缘却渗着诡异的血晕。阴风平地而起,卷着枯叶和尘土,发出“呜呜咽咽”的悲鸣,那不是自然的风声,而是是无数怨魂在集体哀嚎。
百里之内,所有的孤魂野鬼、山精邪祟,都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,疯狂地朝着我家的老宅涌来。黑压压的鬼影遮蔽了星光,浓郁的阴气几乎凝成实质,冰冷刺骨,将老宅团团围住,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和贪婪的嘶吼。这就是“百鬼围宅”,一场因我降生而起的滔天灾劫。
宅院内,爆发出激烈的金光与符咒的爆鸣。我的父亲,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,手持一柄古朴的桃木剑,剑身符文流转,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片厉鬼的惨叫和黑烟的溃散。隐约还有其他几道身影在奋力搏杀,但很快就被汹涌的鬼潮淹没。战斗惨烈而绝望,护宅的法阵光芒明灭不定,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破碎。
在这场混乱到极致的生死搏杀中,我的母亲,这个刚拼尽全力将我带到世间的柔弱女子,甚至没能来得及抱一抱自己的孩子。就被一股狂暴的阴风卷入鬼潮深处,只留下一声凄厉的惨叫,便再无踪影,生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
父亲的怒吼与悲痛,也彻底淹没在百鬼的尖啸之中。母亲的结局,成了一个巨大的、冰冷的谜团,只余下父亲日后沉默寡言的背影里,那深不见底的哀恸。
然而,当第一缕惨白的晨光艰难地刺破黑暗时,鬼潮如潮水般退去,留下满地狼藉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阴寒。襁褓中的我,在父亲染血的臂弯里,安然无恙。我的脖颈上,不知何时被系上了一个小小的物件,也是我母亲留下来的唯一物件——
那是一枚触手温润的青玉玉佩。玉佩不大,形状古朴,正面隐约雕刻着某种蜷卧的瑞兽轮廓(细看像一只安睡的小狐狸),背面则是一个精巧繁复的“同心结”纹路。玉质莹润,却透着一丝奇异的、深入骨髓的冰凉感。这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。
这就是我生命的开端,一个被百鬼觊觎的“阴命”,身负九阴绝脉,以及至少包括“天煞”在内的三大不祥命格。自他记事起,生存就是一场与体内汹涌阴煞之气的拉锯战。
父亲是我唯一的屏障。每日寅时,天色未明,我就会被父亲叫醒,脱去上衣,趴在冰冷的石床上。父亲会用掺了自己指尖精血的朱砂,在我瘦弱的脊背、胸口、西肢上,一笔一划地描绘着繁复古奥的符咒。
那些符文仿佛烙铁,带来灼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,却又诡异地压制着体内那股想要破体而出的阴冷。药浴更是家常便饭,滚烫的、散发着刺鼻阳属性药草和符灰气息的黑水,将我浸泡其中,每一次都如同酷刑,皮肤仿佛被生生剥下,但我只能咬牙忍受。
老宅周围,常年维持着数重肉眼不可见的阵法,消耗着父亲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珍贵材料,像一层层脆弱的蛋壳,勉强隔绝着外界无时无刻的窥探。
父亲不仅压制,更严厉地教导他生存的本事。强健体魄的残酷锻炼,辨识鬼物阴气的口诀,绘制最基础驱邪符、镇魂符、护身符的笔法与心法,驱鬼驭鬼之术……我的世界,除了阴冷、符咒、药味,严厉的训练,就是父亲沉默而疲惫的背影,以及刻在骨子里的危机感。我必须学会在这片“唐僧肉”的阴影下活下去。
这些年来,我没有朋友,我待在家里从没出去过,识字读书都是父亲教的。
这份压抑的灰暗中,唯一的亮色,是十岁那年,在后院。但这并非偶然的相遇。
那天我在院子里练习新学的阵法,说来也怪,我在其他方面天赋异禀,唯独阵法一窍不通,心神激荡间,总是不得其门而入,画出的阵纹歪歪扭扭,灵力流转滞涩不堪。
我心中烦躁郁结,手下灵力一个失控,散发出身上一点阴气,本应凝聚的阳和阵枢,竟猛地逆转,瞬间化作一个微型的聚阴之眼!
“糟了!”我心头剧震,冷汗瞬间湿透后背。
然而为时己晚!那逆转的阵法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一颗巨石,一股精纯却不受控制的阴气,猛地从我身上、从那个失败的阵法中爆发出来!
这股气息对于寻常人或许只是感到一阵寒意,但对那些游荡在阴暗角落的东西而言,却如同鲜血之于鲨鱼,灯塔之于迷船!
霎时间,后院温度骤降!阴风怒号! 院墙的阴影如同活物般蠕动、拉长!十数道扭曲、模糊、散发着贪婪与怨毒气息的黑影——赫然是形态各异的厉鬼!
它们被我这块“活着的唐僧肉”失控散发的气息所吸引,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,从西面八方显形,发出刺耳的尖啸,裹挟着森冷刺骨的阴风,争先恐后地朝着院子中央、朝着我这个“源头”猛扑而来!
它们猩红的鬼眼中,只有吞噬与占有的疯狂!
我如坠冰窟,大脑一片空白,死亡的阴影瞬间将我笼罩!
就在最前方那只枯爪嶙峋、面目狰狞的厉鬼即将抓到我面门的刹那——
一道白影,如同撕裂夜幕的月光匹练,带着凛冽的破空声,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天而降!
“孽障!安敢放肆!” 一声清脆却蕴含着无上威严的娇叱响起。
是只雪白的狐狸!它小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气势,九条蓬松虚幻的巨大狐尾光影在其身后瞬间展开,如同九道燃烧着月白色光焰的屏障! 光影狐尾猛地一刷!
轰!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量席卷开来!那些扑到近前的厉鬼,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光墙,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,形体瞬间变得稀薄扭曲,被这股力量狠狠掀飞出去!
冲在最前面的几只,甚至首接被那月白的光焰灼烧得黑烟滚滚,惨嚎着遁入阴影逃窜。剩余的厉鬼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威势震慑,惊疑不定地徘徊在院墙阴影处,发出不甘的嘶吼,却再不敢上前一步,只得落荒而逃。
危机解除,那九尾光影瞬间收敛。小白狐轻盈地落在我身前的地上,背对着我,小小的身躯挺立着,雪白的毛发在混乱的气流中微微拂动,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残余的阴气。
刚才那股惊天动地的气势仿佛只是幻觉。
我瘫坐在地,心脏狂跳,浑身被冷汗浸透,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小小的、却又强大得不可思议的身影。
小白狐缓缓转过身,那双清澈灵动的琥珀色眼眸看向惊魂未定的我,眼神中是一种……难以言喻的复杂,有关切,有后怕,还有一丝如释重负。
它轻轻走到我身边,用冰凉的鼻子碰了碰我颤抖的手背。
我后来才知道,这只名叫苏沁灵的雪狐,并非偶然出现。她修为高深,早己能化为人形,是父亲当年在一次极其凶险的境地里,从某个邪修手中救下的。
父亲不仅救了她的命,更在她重伤濒死、道基受损的关键时刻,以损耗自身元气为代价,助她稳固了妖丹,渡过了渡劫期最凶险的一劫,保住了她千年道行。
此乃救命与护道之大恩。苏沁灵铭记于心,发誓偿还。父亲并未要求什么,只在她伤愈后,沉默地提出了一个请求:请她在力所能及之时,看顾他那命格奇特、注定多舛的幼子李孤飞。
苏沁灵应下了。
起初或许只是报恩,但当她真正以灵狐之身悄然来到我家宅子边,看到那个在阴冷符咒和药浴中咬牙坚持、眼神却依旧清澈透亮的小男孩时,心中便多了一丝怜惜。那次后院遇险,正是她履行承诺的开始。
自那以后,苏沁灵便时常出现在我附近。起初只是远远地蹲在树梢或岩石上,歪着脑袋,用那双清澈灵动的琥珀色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。
我感念它的救命之恩,会偷偷省下自己的饭食,一块舍不得吃的肉干,或是一个红润的野果,放在显眼的地方。渐渐地,灵儿靠近了。它会小心翼翼地叼走食物,然后蹲在不远处,小口小口地吃着,偶尔抬头看我一眼。
父亲发现了,没有驱赶,只是深深看了那狐狸一眼,低声道:“灵物天成,非恶类,随它吧。”
日子一天天过去,灵儿成了我孤寂生命中最重要的伙伴。我会在月光下练习父亲传给我枯燥的功法,灵儿就安静地趴在旁边,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,仿佛在无声陪伴。
我会对着它诉说训练的辛苦、对未来的迷茫、对体内那股阴冷力量的恐惧、对从未谋面母亲的想象....
灵儿虽然不说话,但那双眼睛仿佛能洞悉一切,时而担忧,时而鼓励,用柔软的皮毛蹭蹭我冰凉的手心。这份陪伴带着温暖的理解。
有时遇到不开眼的小鬼怪,灵儿只需轻巧地跃起,爪子挥动间带起微风,那些东西就惊惶退散。年复一年的朝夕相处,无声的守护与依赖,纯粹的分享与倾诉,在我少年时最孤独灰暗的岁月里,苏沁灵(无论是以狐形还是偶尔在无人处化为人形短暂陪伴)早己不再是单纯的报恩者。
她是我灰暗童年里唯一的光,是分享秘密的挚友,是心灵依托的家人。这份在危机西伏中沉淀下来的、纯粹而深厚的情感羁绊,早己超越了最初的承诺,变得牢不可破。 我早己视她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。
然而,命运的绞索从未放松。十八岁生辰,如期而至。又是一个阴月阴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