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审讯室的铁门在沈静秋身后沉重合拢，隔绝了走廊里最后一丝光线。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汗臭和锈蚀铁器的腥气，黏腻地糊在鼻腔。隔着门上狭小的观察窗，强光灯惨白的光束像一柄利剑，捅进被铐在铁椅上的年轻学生眼里。那学生不过十七八岁，嘴唇干裂，蓝布学生装被鞭子抽得绽开，露出底下青紫的皮肉。沈静秋心里微微一颤。
审讯室里生着炭火，李涯只穿了一个棉麻的白衬衫，袖子随意卷到肘弯，领口处解开了两三个扣子，他微微前倾，手肘随意地撑在审讯桌上，姿态甚至称得上闲适。他拿起桌上那册被血迹污了大半的油印小册子，声音不高，带着一种奇异的、近乎温和的腔调，像在课堂上提问一个走神的学生：“周明德，南开中学高二乙班。说说吧，谁给你的《新民主主义论》？又是谁，唆使你在校刊上写那些煽动性文字？”
学生猛地昂起头，乱发下那双被强光刺得流泪的眼睛却烧着两簇火：“没人唆使！我们只想吃饱饭！老师们三个月没发薪水了，食堂连稀粥都……”
“啪！”一声脆响打断了他的话。不是鞭子，不是巴掌，是李涯将那本小册子轻轻拍在桌上的声音。他站起身，踱到学生侧面，阴影落在他半边脸上，另一半被强光照得惨白。“你是不是觉得就你自己有理想？你是热情似火”李涯微微俯身，声音压得更低，如同毒蛇吐信，带着一种潮湿阴冷的亲密感，“有些火，烧起来只会燎着自己，还有身边无辜的人。”他的手指，修长而骨节分明，轻轻拂过学生肩头一道绽开的鞭痕。少年疼得浑身一颤，喉头溢出压抑的呜咽。李涯的手指停住了，指尖沾了一点新鲜渗出的血珠，在强光下折射出一点暗红。“看看，多年轻。”他近乎叹息，目光却冰冷地攫住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，“想想你母亲，周明德。她还在家等你回去，是不是？告诉我一个名字，一个就行，我立刻让人送你回家养伤。我保证。”
沈静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那声音里的“温柔”像裹了蜜糖的砒霜，比任何厉声喝骂更令人毛骨悚然。她想起母亲着父亲戎装照时的低语：“文柏当年在青浦，教的是杀敌报国的本事……不是用来对付自己同胞孩子的。”
就在这时，审讯室的门被推开。副站长余则成站在门口，一身熨帖的深灰色中山装，圆框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。他没有进来，只是站在门槛处，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：“李队长，站长说停止审讯。把人移交警局，按扰乱治安处理。”
李涯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。他缓缓首起身，脸上那点刻意营造的、带着腐蚀性的温和瞬间褪尽，只剩下岩层般的冷硬：“余副站长，此人涉嫌煽动学潮，传播赤化书刊，案情重大。”
“案情再大，也大不过戴局长的面子。”余则成语气依旧平稳，目光越过李涯，落在那奄奄一息的学生身上，又移回李涯脸上，“南开张伯苓校长，是戴局长座上宾。他亲自打电话给南京，说他的学生里绝不会有共党。站长刚接了南京方面的训斥电话。”他顿了顿，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，“按指示办。立刻。”
空气凝固了。李涯下颌的线条绷紧如拉满的弓弦，那是一种被强行压制住的、不甘的愤怒。沈静秋屏住呼吸。几秒钟死寂的对峙后，李涯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，像刀锋划过的一道冷光。他侧过身，让开位置，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：“是。按站长指示办。”
余则成微微颔首，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他目光扫过沈静秋，温和如常：“小沈，把‘丙字库’三号卷宗调出来，送到我办公室。”说完，转身离去。
铁门再次合拢。强光灯刺眼的光柱里，只剩下李涯孤峭的身影。他沉默地伫立着，像一尊被遗忘在黑暗角落的石像。许久，他猛地抬手，“啪”一声关掉了那盏灼人的灯。审讯室瞬间陷入一片昏沉的幽暗。沈静秋看到他的左手握拳压在桌上又渐渐松开，用指尖用力捏了捏眉心，泄气似的窝在了椅子上，肩膀几不可察地塌陷下去。昏暗的光线下，他侧脸的轮廓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……脆弱？但这感觉稍纵即逝。
“还站着干什么？”他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，目光锐利地刺向沈静秋，“去办余副站长交代的事。”
沈静秋抱着冰冷的“丙字库三号”卷宗匣，穿过行动处空旷压抑的走廊。匣子里锁着王胖子经手的那批码头工人的“罪证”——那些被李涯勒令登记造册的《大众哲学》和写着“要求改善工人待遇”的传单手稿。她脚步下意识地加快，仿佛要逃离身后审讯室的血腥气，逃离李涯那瞬间流露又被强行压制的失意。
余则成的机要室在二楼尽头。沈静秋敲门进去时，余则成正站在窗前，看着外面铅灰色的天空。他转过身，脸上是那副温吞平和的表情：“沈小姐，辛苦。放桌上就好。”他指了指宽大的红木办公桌。
沈静秋放下沉重的卷宗匣。余则成走过来，没有立刻去翻看，目光落在沈静秋略显苍白的脸上：“脸色不太好。昨晚没休息好？”语气如同寻常的上级关心。
“还好，谢谢余副站长关心。”沈静秋垂眸。
余则成点点头，走到桌后坐下，拿起一份刚送来的电文抄件，眉头微蹙，似乎遇到了难题。他一边看，一边像是随口说道：“‘丙字库’三号卷宗里，有一份关于码头工人周水生的补充审讯记录，是李队长今早亲自送来的。归档前，你仔细核对一下页码和附件。李队长做事雷厉风行，有时难免急切，细节上……需要你们档案室多把一道关。”
周水生？沈静秋心中一动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