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之后的几天,晓盈总觉得心里像塞了团潮湿的棉花,沉甸甸的,透不过气。
她开始下意识地回避王磊。走廊里遇见,她会立刻低下头,假装看地面;小组讨论时,哪怕王磊就坐在对面,她也只和其他人说话,目光从不与她交汇。严老师的课上,她更是不敢走神——可越想专注,思绪就越容易飘到那天走廊里的画面:王磊泛红的眼睛,严老师轻拍她肩膀的手,还有自己攥得发白的指节。
周三下午有节自习课,严老师让大家自由讨论上周的数学测验卷。晓盈卡在一道几何证明题上,笔尖在草稿纸上划了半天,辅助线画了又擦,擦了又画,还是没头绪。
“这道题……是不是该连接AC?”一个迟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。
晓盈吓了一跳,抬头才发现,王磊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,正指着她卷子上的图形。阳光透过窗户落在王磊的侧脸,她的睫毛很长,垂着的时候像两把小扇子,少了平时的局促,多了点认真的专注。
晓盈的第一反应是往后缩了缩肩膀,语气也硬邦邦的:“不用了,我自己能想出来。”
王磊的手僵在半空,眼里闪过一丝尴尬,很快又掩饰过去,轻轻“哦”了一声,退回自己的座位,低头继续看卷子。
晓盈看着她的背影,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。她明明知道王磊没有恶意,可那天积攒的别扭像道无形的墙,把两人隔开了。她重新看向那道几何题,烦躁得更厉害,连带着草稿纸都被戳出了个小洞。
“遇到困难了?”严老师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,手里拿着红笔,站在晓盈桌旁。
晓盈赶紧把卷子往前推了推,声音有点闷:“嗯,这道证明题,辅助线不知道怎么画。”
严老师弯腰看了看,拿起笔在图上轻轻一点:“你看这里,∠B和∠D互补,西边形ABCD是圆内接西边形吗?如果连接AC,能不能利用同弧所对的圆周角相等来推导?”
他的笔尖在纸上划过,留下淡淡的痕迹,思路像剥洋葱似的,一层层展开。晓盈盯着那道被标出的辅助线,忽然觉得豁然开朗,刚才卡住的地方一下子通了。
“谢谢严老师。”她抬起头,正好对上严老师的眼睛。他的目光很平和,带着点鼓励的笑意,和那天安慰王磊时的眼神很像,却又不完全一样——没有那天的沉重,多了点解题时的通透。
“自己再试试。”严老师拍了拍她的后背,力道很轻,像春风拂过。
晓盈心里一动。原来他对自己,也会有这样温和的动作。
她低下头,很快解出了那道题。放下笔时,眼角的余光瞥见王磊正对着一道函数题皱眉,草稿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计算式。晓盈犹豫了一下,拿起自己的卷子,轻轻推了过去:“这道题,你是不是卡在求导那里了?我刚才算的时候,发现这里有个隐含条件……”
王磊惊讶地抬起头,看到晓盈指着的地方,眼睛亮了亮:“对!我总觉得哪里不对,原来漏看了这个!”她的语气里带着真切的欣喜,像找到丢失的糖果的孩子。
晓盈的脸颊有点热,赶紧收回手:“你再算算看。”
那天的自习课,两人没再说太多话,却像有根无形的线被悄悄接上了。放学收拾书包时,王磊忽然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苹果,塞到晓盈手里:“给你,谢谢你刚才提醒我。”
苹果是红富士,表皮光滑,带着淡淡的果香。晓盈捏着苹果,说了声“谢谢”,声音比刚才自然多了。
让晓盈彻底放下芥蒂的,是两周后的班级秋游。
目的地是城郊的植物园,需要徒步走一段山路。出发前,班长清点人数,发现晓盈的背包鼓鼓囊囊的——她妈妈担心她饿,塞了面包、火腿、巧克力,还有一瓶沉甸甸的热水,压得她肩膀都往下沉。
“我帮你背吧。”王磊走过来,不等晓盈拒绝,就接过了她的背包。一米八八的个子,背起那个看起来不小的背包,竟显得轻飘飘的。
“不用,我自己能行。”晓盈有点不好意思。
“没事,我力气大。”王磊笑了笑,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,“你看你脸都红了,肯定勒得疼。”她把背包甩到自己肩上,步伐轻快地往前走,像棵稳稳扎根的树。
山路越走越陡,晓盈的体力渐渐跟不上,喘着气落在后面。王磊发现了,放慢脚步等她,从背包里拿出晓盈的水壶,拧开盖子递过来:“喝点水,慢点走。”
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,落在王磊的脸上,她的额头上渗着汗珠,却笑得很爽朗。晓盈接过水壶,喝了一口,温热的水流淌过喉咙,心里那道紧绷的弦,忽然松了。
“你平时……是不是经常被人说‘太高了’?”晓盈犹豫着,还是问出了口。
王磊愣了一下,随即点点头,语气却很坦然:“嗯,从小听到大。以前会躲起来哭,现在觉得……好像也没什么。就像严老师说的,我跳高能拿第一,搬东西没人比我快,这也是优点啊。”她顿了顿,转头看向晓盈,“其实我挺羡慕你的,你说话很温柔,数学也比我好,上次测验你考了全班第三呢。”
晓盈愣住了。她从没想过,自己会被王磊羡慕。
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,也有自己的光亮吧。”王磊说着,伸手拨开挡在晓盈面前的一根树枝,“就像这山里的树,有的高,有的矮,有的开花早,有的结果晚,不都好好长着吗?”
晓盈看着她眼里的坦然,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嫉妒很可笑。王磊承受的压力,或许比她想象的多得多,可她却在努力把“不同”活成“独特”。而自己,却因为严老师一句平等的安慰,就把别人当成了对手。
那天的秋游,两人走在队伍后面,说了很多话。晓盈知道了王磊因为买不到合适的裙子,从来没穿过连衣裙;知道了她篮球打得很好,却因为怕被说“欺负人”,很少参加班级比赛;也知道了她偷偷攒钱,想报个模特班——“说不定以后,我的身高反而是优势呢?”王磊说这话时,眼里闪着光。
中午野餐时,大家围坐在一起分享食物。晓盈打开自己的餐盒,里面是妈妈做的口蘑牛肉,用保温盒装着,还冒着热气。她想起严老师爱吃这个,正想分给老师一些,却看见王磊从包里拿出一个巨大的三明治,笑着递给严老师:“严老师,我妈妈做的,加了好多生菜和鸡蛋,您尝尝,很健康。”
严老师接过去,咬了一大口,笑着说:“你妈妈手艺真好,比食堂的还香。”他转头看见晓盈的餐盒,眼睛亮了亮,“口蘑牛肉?看着就好吃。”
晓盈赶紧夹了一大筷子,放进严老师的餐盒里:“严老师您尝尝这个。”
“谢谢晓盈。”严老师吃得很香,又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小袋洗好的小番茄,分给周围的同学,“来,餐后水果,补充维生素。”
一颗鲜红的小番茄滚到晓盈手里,暖暖的。她看着严老师和王磊说笑,看着王磊大口吃着三明治,看着阳光洒在每个人脸上,忽然明白,严老师的关心从来不是“专属”,而是像阳光一样,平等地落在每个需要的地方。他安慰王磊,是因为她在哭;他指导自己,是因为自己在难题前卡壳;他记得每个人的特点,却从不用“偏爱”去定义任何关系。
回程的路上,晓盈主动接过了自己的背包。王磊想再帮忙,她摇了摇头:“我自己来,刚才你帮我背了那么久,该我自己走走了。”
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并肩走在山路上,一个高,一个矮,却像两棵依偎着生长的树,各自舒展,又彼此映照。
晓盈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那颗小番茄,咬了一口,清甜的汁水在舌尖散开。她想起自己之前偷偷记下的那些关于严老师的喜好,想起王磊眼里的光,忽然觉得,青春期里那些小小的嫉妒和别扭,就像藤蔓上的卷须,会缠绕,会拉扯,但只要愿意抬头看看阳光,总会慢慢舒展开来,朝着更开阔的地方生长。
回到学校后,晓盈和王磊成了朋友。她们会一起在自习课上讨论难题,会在食堂里分享彼此的菜——晓盈把口蘑牛肉分给王磊,王磊把三明治里的鸡蛋夹给晓盈;严老师偶尔会在课堂上表扬晓盈的解题思路,也会在运动会上为跳过高杆的王磊鼓掌。
晓盈依然会留意严老师的餐盘,看他吃清炒的蔬菜,吃高蛋白的肉,最后吃掉那几颗小番茄。只是现在,她心里不再只有“观察秘密”的雀跃,更多的是一种平和的敬意——敬他用温和的方式,教会每个学生接纳自己,也接纳别人。
那天午后,阳光正好,晓盈坐在窗边做数学题,王磊在旁边画黑板报,严老师在讲台上批改作业。教室里很安静,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,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。晓盈抬起头,看着眼前的一切,忽然觉得,这样的时光,真好。
就像一杯恰到好处的红糖姜茶,不烫,不凉,暖得刚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