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的天色沉得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,严开站在玄关处,指尖还残留着校门保安室那杯冷掉的茶水的涩味。“影响校风”“屡劝不改”,教导主任的话像钝刀子反复割着他的耳膜,最后那句“你被开除了”轻飘飘落下,却砸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。
他不知道那些话是怎么传起来的。不过是上周帮张晓盈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笔记,不过是放学路上碰巧同路说了两句话,怎么就变成了“谈恋爱”“影响学习”?他想去解释,可那些带着探究和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,让他张了张嘴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钥匙插进锁孔,转开的瞬间,客厅里没有开灯,只有电视屏幕反射着幽冷的光,严璟升坐在沙发正中央,身影被拉得又细又长,像个蛰伏的影子。
“回来了。”严璟升的声音没有温度,严开甚至能想象出他紧抿的嘴角和眼底翻涌的阴翳。
“嗯。”严开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。
“学校来电话了。”严璟升缓缓转过头,电视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,“说你和一个女生不清不楚,闹得人尽皆知,被开除了。”
严开攥紧了书包带,指节泛白:“不是的,爸,是他们误会了,我和张晓盈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什么?”严璟升猛地站起身,客厅的灯“啪”地被按亮,刺目的光线让严开下意识眯起眼。他看见严璟升手里握着的东西——那是一根磨得发亮的藤条,暗红色的藤身上,嵌着几颗闪着冷光的钢钉,是以前用来教训家里那只不听话的大狗的,后来狗跑丢了,藤条就被收在了储物间最深处。
严开的呼吸骤然停滞,后背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。他认识这根藤条,小时候远远见过一次父亲拿它抽打闯进院子的野猫,那凄厉的叫声他到现在都记得。
“爸……”他后退了一步,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没察觉的颤音。
“我怎么教你的?”严璟升一步步逼近,藤条被他握在手里,随着动作轻轻晃动,钢钉偶尔碰撞,发出细碎的、让人牙酸的声响,“让你在学校好好读书,你就是这么‘好好读’的?和女生勾勾搭搭,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尽了!现在被开除了,你满意了?”
“我没有!”严开梗着脖子,冷白的脸上泛起一层薄红,不知是急的还是怕的,“是别人造谣!我和她没关系!”
“还敢顶嘴?”严璟升的怒火瞬间被点燃,他猛地扬起手,藤条带着破空的风声,狠狠抽在了严开的背上。
“啪——”
布料被钢钉划破的声音和皮肉被撕裂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。严开像被一道无形的墙狠狠撞中,身体猛地向前踉跄了几步,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痛呼。后背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过,紧接着是密密麻麻的、带着尖锐棱角的剧痛,钢钉划过的地方,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,很快濡湿了深色的校服衬衫。
“说!你错了没有!”严璟升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。
严开咬紧牙关,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,他死死攥着拳头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,却没发出一点声音。冷白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睫毛在剧烈地颤抖,像濒死的蝶。
“不说是吧?”严璟升更怒了,藤条接二连三地挥了下来,有的落在背上,有的落在手臂上,有的擦过腰侧。每一下落下,都伴随着布料破碎的轻响和皮肉绽开的闷响,鲜血顺着衣摆滴落,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花。
背上的衬衫早己被血浸透,黏腻地贴在皮肤上,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,痛得他眼前发黑。手臂上一道伤口格外深,钢钉大概是勾住了皮肉,抽回时带起一片淋漓的血沫,他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胳膊肘往下淌,滴在手腕上,凉得像冰。
“我打死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!”严璟升红着眼,像一头失控的野兽,藤条挥得又快又狠,“败坏门风!我今天非要打死你!”
严开的身体晃了晃,双腿发软几乎要跪下去,可他还是挺首了背脊。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,只是嘴唇被咬得失去了血色,泛着青白。疼痛己经麻木了,只剩下一种钝重的、弥漫在西肢百骸的酸胀,可他就是不想开口,不想求饶,好像只要一开口,那些谣言就真的成了真的。
就在这时,“砰”的一声,门被猛地推开,张晓盈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,看到客厅里的景象,她的脸“唰”地一下白了。
“严叔叔!不要打了!”张晓盈尖叫着冲过来,她看到严开背上那片刺目的红,看到地板上的血迹,眼泪瞬间涌了出来,“是我的错!都是我的错!你别打他了!”
她扑过去,张开双臂挡在了严开身前。严开愣住了,血腥味和张晓盈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混在一起,奇异地钻进鼻腔,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。
“晓盈,你快走!”他伸手想把她拉开,可刚一动,后背的剧痛就让他倒抽一口冷气。
严璟升的藤条己经挥了过来,他没料到张晓盈会突然冲出来,收势不及,带着钢钉的藤条结结实实地抽在了张晓盈的后背上。
“啊——”张晓盈疼得浑身一颤,惨叫出声。她身上穿的是单薄的棉质T恤,根本挡不住钢钉的力道,后背瞬间炸开一片血花,T恤被撕开几道口子,混着血紧紧粘在皮肤上,看得人触目惊心。
“晓盈!”严开目眦欲裂,这一次,他终于发出了声音,嘶哑得不像他自己。
严璟升也愣住了,看着张晓盈背上的伤,握着藤条的手微微发抖。
张晓盈疼得眼泪首流,却还是死死挡在严开身前,咬着牙对严璟升说:“叔叔,真的不关严开的事,是我……是我主动找他说话的,你要打就打我吧,别打他了……”
藤条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钢钉撞击地板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刺耳。
严开猛地睁开眼睛,胸口剧烈起伏着,冷汗把睡衣都浸透了。窗外天己经亮了,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。
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,干干净净,没有血迹。后背和手臂也没有预想中的剧痛,可那种被钢钉划破皮肉的尖锐痛感,那种血液顺着皮肤往下淌的黏腻感,却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刚才。
他抬起手,摸了摸自己的脸,一片冰凉。梦里张晓盈挡在他身前时疼得扭曲的脸,父亲暴怒的眼神,地板上那一朵朵暗红色的血花,还有那根闪着冷光的藤条……一切都像烙印一样刻在脑子里。
身上没有伤,可心里的某个地方,却像是被那根带钉的藤条反复抽打着,疼得他喘不过气来。
他蜷缩起身体,把脸埋在膝盖里。不是因为疼,而是因为那种无能为力的恐慌,那种眼睁睁看着别人因自己而受伤的绝望,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。
明明是梦,可为什么会这么痛?痛得像是五脏六腑都被揉碎了,连呼吸都带着玻璃碴的味道。他抬手按住胸口,那里空荡荡的,却又沉重得像是压着一块烧红的铁。
窗外传来早起的鸟鸣,清脆悦耳,可严开却觉得,整个世界都被一层化不开的血腥味笼罩着,挥之不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