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诊所的白炽灯坏了一盏，剩下的那只悬在天花板中央，发出昏黄的光，把晓盈的脸照得像张揉皱的白纸。她坐在最里面那张长椅上，胳膊上还扎着输液针，透明的液体顺着管子滴下来，落在手背上，带来一点冰凉的触感。
己经是第西天了。起初只是早上刷牙时流鼻血，她以为是天气太干燥，用凉水拍了拍额头就没在意。可到了下午，鼻血又涌了上来，止不住地往嘴里淌，染红了半张纸巾。放学时在公交站晕了一下，被同学扶到这里，医生说是贫血加感染，开了吊瓶，打了两天，非但没好，反而发起高烧，浑身烫得像火炭，脸上的小伤口——上周帮陈姨搬花盆时蹭破的——到现在还渗着血珠，结不了痂。
“小姑娘，今天还续吗？”护士拿着空了的输液袋走过来，看她的眼神带着点同情，“你这烧总不退，伤口也不对劲，真该去大医院查查。”
晓盈抬起头，嘴唇干裂得起了皮，声音轻得像蚊子哼：“续……再打一天。”她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几张零钱，是这个月省下来的生活费，陈姨的修鞋摊这个月生意不好，她不敢再要钱。
护士叹了口气，转身去配药。诊所里很安静，只有吊瓶滴答的声音，和隔壁床大爷偶尔的咳嗽声。晓盈低下头，看着自己的手腕，原本就细的骨头现在更明显了，皮肤包着骨头，像节枯树枝。这半个月，她没怎么好好吃过饭，不是不想吃，是吃不下，喉咙里总像堵着东西，胃里也一阵阵犯恶心，体重掉得厉害，校服穿在身上晃荡得像个袍子。
又一阵眩晕袭来，她赶紧闭上眼睛，额头上渗出冷汗。鼻尖又开始发热，她慌忙扯过纸巾按住，鲜红的血很快透了出来，比前几次更凶，顺着指缝往下滴，落在洗得发白的校服裤上，洇出小小的红点。
“怎么又流了？”护士正好进来，看见这情景，赶紧拿了止血棉过来，“你这情况不对啊，真不能再拖了！”
晓盈咬着牙，摇摇头说不出话。她知道自己不对劲，夜里烧得厉害时，总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，咚咚地撞着胸腔，像要跳出来。可她没钱，大医院的检查费听说贵得吓人，她连吊瓶的钱都快付不起了，怎么去得起？
就在这时，诊所的门被推开，冷风裹着雪粒子灌进来。晓盈下意识地抬头，看见严开站在门口，黑色的羽绒服上落了层白霜，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。他怎么来了？
严开的目光很快落在晓盈身上，当看到她脸上的血渍、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，还有那只细得吓人的手腕时，他眉头猛地蹙起，快步走过来。
“怎么回事？”他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，伸手想碰她的额头，又停在半空中，“陈姨说你好几天没回家了，打电话也不接，我问了同学，才知道你在这儿。”
晓盈把沾着血的纸巾攥紧，往身后藏了藏，声音有气无力：“老师……我没事，就是有点感冒。”
“感冒能流这么多血？”严开拿起她放在腿上的病历本，上面只有潦草的“发热待查”几个字，输液单上的药名都是最普通的抗生素。他看向护士：“她这情况多久了？做过检查吗？”
护士把情况简单说了说，最后叹道：“烧不退，伤口不愈合，还总流鼻血，我们这儿条件有限，真建议去大医院做个详细检查。”
严开的脸色沉了沉，转头看向晓盈，她正低着头，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点水汽，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怕的。他蹲下身，视线和她平齐，声音放轻了些：“晓盈，收拾一下，我带你去大医院。”
晓盈猛地抬头，眼里满是惊慌：“不行！老师，我……”
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。”严开打断她，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，“钱的事不用你担心，我来拿。”
“可是我还不起……”晓盈的声音带着哭腔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，混着鼻血的痕迹，在脸上划出两道狼狈的印子，“我己经欠陈姨很多了，我不能再欠你的……”
“不用还。”严开的语气很坚定，伸手帮她擦掉眼泪，指尖碰到她滚烫的脸颊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，“你是我的学生，现在生病了，我带你去看病是应该的。听话，别拖了。”
他站起身，跟护士结了账，又去隔壁的小卖部买了点东西。回来时手里拿着一罐椰果罐头，撕开拉环递到晓盈面前：“先吃点东西，垫垫肚子。”
晓盈愣愣地看着那罐椰果，透明的糖水里，白色的椰果块鼓鼓囊囊的，看着就很有嚼劲。
严开像是想起了什么，挠了挠头，脸上难得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神色：“对了，之前你问我要QQ号，我给你的那个……其实不是我的，是我表弟的。他总爱瞎聊，我怕他乱说话，就没给你我的。对不起啊，晓盈。”
晓盈愣住了，随即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。那还是上个月的事，她想请教几道数学题，鼓起勇气问严老师要联系方式，他当时支支吾吾给了个号，加了之后对方却很冷淡，没说几句话就没下文了，她还以为是老师不想理她。
“我不太习惯用那些社交软件。”严开解释道，语气里带着点笨拙的歉意，“我出生在台湾，小时候在上海长大，大学是在山东考的，后来就来东北教书了。换过好几个地方，不太爱用这些，总觉得麻烦。”
晓盈这才注意到，严老师的普通话里确实带着点不一样的调子，不像本地人的口音那么硬，也不像南方人那么软，带着点独特的温和。原来他走过这么多地方。
“椰果挺好吃的，你尝尝。”严开把勺子递给她，“补充点体力，等下还要去医院。”
晓盈握着冰凉的罐头，心里却暖烘烘的。她舀了一块椰果放进嘴里，QQ弹弹的，带着清甜的味道，是她很久没尝过的甜。生病以来的委屈、害怕，在这一刻好像淡了很多。
严开帮她拔了输液针，用棉签按住针眼，又把自己的羽绒服脱下来，披在她身上。衣服上带着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，很干净，还残留着一点体温。
“走吧。”他背起晓盈的书包，扶着她站起来，“车就在外面。”
晓盈被他扶着，慢慢往外走。雪还在下，不大，像盐粒一样飘在风里。严开的车是辆很普通的黑色轿车，他打开副驾驶的门，细心地帮她系好安全带，又把暖气开足。
车里放着一张旧CD，流淌出舒缓的钢琴曲。晓盈靠在椅背上，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，心里乱糟糟的，又有点安定。她偷偷看了眼正在开车的严开，他的侧脸在路灯下显得很柔和，鼻梁很高，嘴唇抿着，神情专注。
“老师，”她小声开口，“为什么……要帮我？”
严开目视前方，过了一会儿才说：“你陈姨昨天找到学校，拄着拐杖在雪地里等了很久，就为了问我你是不是在学校受欺负了，为什么不回家。她说你从小就懂事，受了委屈也不说，总自己扛着。”
他顿了顿，转头看了她一眼，眼神很温和：“晓盈，人这一辈子，谁都有难的时候，不用总想着‘欠’。这次我帮你，下次你要是遇到能帮的人，伸手帮一把，就当是还了，好不好？”
晓盈没说话，只是用力点了点头，眼泪又掉了下来，这次却是暖的。车窗外的雪还在飘，但车里很暖和，椰果罐头的甜味还在舌尖萦绕，她觉得，好像没那么害怕了。
严开把车稳稳地停在医院急诊楼前，熄了火，转身帮她解开安全带：“别怕，有我在。”
晓盈看着他推开车门，走进漫天风雪里，去给她挂号。那一刻，她忽然觉得，这个出生在台湾、在上海长大、山东读大学、东北教书的老师，像一道光，照进了她又冷又暗的日子里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