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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晓盈知道严开老师的父亲叫严璟升，是在一次极其偶然的机会。
那天下午的自习课，她趴在桌子上补数学笔记，耳边传来前排女生压低的议论声。她们在聊本地新闻里的一个财经峰会，说台上那个致辞的企业家“帅得不像实力派”。
“你们看到没？那个严璟升，头发都白了还那么有气场，听说他儿子更帅！”
“我知道！好像就在咱们市教书，是不是叫严开？”
“对对对！就是那个被学生拍到发在网上，火了一阵的帅哥老师！难怪那么有气质，原来是严家的儿子啊！”
“天啊，严璟升哎！咱们市的商业半壁江山都跟他有关系，他儿子居然来当中学老师？太低调了吧！”
张晓盈握着笔的手猛地顿住，笔尖在笔记本上洇出一个深色的墨点。
严璟升。
这个名字她在财经报纸的角落见过，父亲偶尔看电视新闻时，会指着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说“这可是大人物”。她从来没想过，那个只存在于新闻里的、浑身散发着权势气息的男人，会是严开老师的父亲。
原来他不仅仅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帅哥老师，还是这样显赫家庭的孩子。
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，“咚”地砸进她心里，溅起的水花淹没了她之前所有细微的雀跃。她想起严开老师身上永远干净的白衬衫，想起他说话时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语气，想起他随手递给她的那张印着小熊的纸巾——那些她曾偷偷珍藏的细节，此刻都被镀上了“背景”的光晕。
他的温和或许不是天生的，而是良好教养的产物；他的从容或许不是性格使然，而是从小在优渥环境里浸润出的底气。而她呢？她只是一个住在老旧居民楼里，父母关系紧张，浑身带着异味，连抬头看人都不敢的女孩。
他们之间的距离，从来都不是讲台到最后一排的长度，而是隔着无法逾越的阶层鸿沟，像隔着一条宽得望不到边的河。
从那天起，张晓盈看严开老师的眼神里，又多了一层小心翼翼的敬畏。她依旧会在上课时偷偷看他，但目光里的欢喜被更多的惶恐取代。她怕自己那点卑微的心思被看穿，更怕他会因为自己的“不正常”，联想到“门不当户不对”的难堪。
王磊似乎也听说了这件事。有天放学，张晓盈在车棚取自行车时，被她堵了个正着。
王磊靠在墙上，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，看着她的眼神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，不像以前那样充满嘲讽，反倒多了点说不清的茫然。
“喂，你知道严老师他爸是谁了吧？”王磊的声音有点闷。
张晓盈点点头，低头摆弄着自行车的链条，它总是卡壳。
“你说人和人怎么差这么多呢？”王磊忽然说，声音轻得像叹息，“他生在那样的家，长得好看，性格还好，我们呢……”她顿了顿，没再说下去，但张晓盈知道她想说什么。
我们这样的。
王磊的父母离异后，父亲再娶，母亲去了外地，她跟着腿脚不便的奶奶住，校服永远洗得发白，书包上的拉链坏了半年，用一根绳子系着。张晓盈见过她在便利店买临期面包当晚饭，也见过她被奶奶在电话里骂“不争气”时，躲在楼梯间偷偷抹眼泪。
原来嚣张如王磊，也会有这样脆弱的时刻。张晓盈忽然觉得，她们俩就像田埂上的野草，而严开老师是温室里精心培育的花，连呼吸的空气都不一样。
“他当老师好像不是家里安排的。”张晓盈小声说，她想起上次在办公室，听到严开老师打电话，语气很温和但很坚定，“……爸，我喜欢教书，再让我试试。”
王磊挑了挑眉：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“我……我碰巧听到的。”张晓盈低下头，不敢说自己是特意绕到办公室门口，想偷偷看他一眼时听到的。
王磊没再追问，只是踢了踢脚下的石子：“他倒是……挺好的。”
这是张晓盈第一次听到王磊夸人。她抬起头，看到王磊望着教学楼的方向，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，那个总是张牙舞爪的女生，此刻竟显得有些落寞。
那天之后，王磊没再找过张晓盈的麻烦。有时在走廊里遇见，她甚至会别开视线，像在刻意回避。张晓盈不明白这种变化，但她松了口气，至少不用再时刻绷紧神经，怕被她当众羞辱。
而她和严开老师的交集，依旧停留在最浅淡的层面。
他会在批改作业时，在她的错题旁边画个小小的笑脸，写“加油，下次一定能做对”；会在下雨天看到她没带伞，把自己的伞递给她，说“老师办公室还有一把”；会在她被提问答不上来时，笑着打圆场“这个问题有点难，我们一起想想”。
他的好像温水，一点点渗透进张晓盈干涸的心里，让她既贪恋又恐慌。
有一次，学校组织体检，张晓盈排在队伍里，紧张得手心冒汗。她最怕测嗅觉和视力，总觉得医生看她的眼神带着审视。轮到她时，医生让她闻三个瓶子，说出里面的气味。前两个是酒精和醋，她勉强答对了，第三个瓶子凑到鼻尖时，她闻到了熟悉的、让她羞耻的气味——像她自己身上总也洗不掉的味道。
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，嘴唇哆嗦着，说不出话来。后面的同学开始催促，医生也皱起了眉。就在这时，严开老师陪着班里几个同学走了过来，他看到张晓盈窘迫的样子，立刻走过来。
“李医生，她有点紧张，我陪她缓缓。”他对医生笑了笑，然后转向张晓盈，声音放得很轻，“我们去那边坐会儿。”
他把她带到走廊的长椅旁，递给她一瓶温水。“别紧张，只是个小检查。”
张晓盈低着头，眼泪啪嗒啪嗒掉在裤子上，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。“老师，我是不是……很恶心？”她哽咽着问，声音里充满了绝望，“我洗了很多遍，还是有味道……他们都笑我……”
她第一次把藏在心里的秘密说出来，像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，连带着那些关于“不正常”的议论、躲闪的眼神、刻意的疏远，都一股脑地涌了出来。她知道自己这样很失礼，可她控制不住，在他温和的目光里，所有的伪装都轰然倒塌。
严开老师沉默了片刻，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说“没关系”或“我没闻到”，那些话都太敷衍，像隔着一层纱。他只是蹲下身，平视着她，眼神里没有丝毫厌恶，只有纯粹的心疼。
“晓盈，”他叫她的名字，语气认真，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‘小秘密’，可能是气味，可能是疤痕，可能是别人不知道的难处。这些不是你的错，更不代表你不好。”
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：“你看，老师这里有个疤，小时候爬树摔的，一首不敢留短发。但这不妨碍我喜欢教书，对不对？”
张晓盈抬起泪蒙蒙的眼睛，看到他额角确实有一道浅浅的疤痕，藏在头发里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。原来这样完美的严开老师，也有自己在意的小缺陷。
“可我……”她还是觉得难以启齿。
“气味是天生的，就像有人天生怕痒，有人天生晕车，没什么可羞耻的。”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包纸巾，递给她，“如果觉得困扰，可以试试用温和的清洁用品，慢慢调理。但更重要的是，不要让这些东西困住自己。你看，你认真做题的时候，眼睛里有光，比任何气味都重要。”
他的声音很轻，却像有重量的石头，稳稳地落在她心里。张晓盈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，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，映着她狼狈的样子，却没有一丝嫌弃。
那天下午，严开老师陪她重新去做了检查。当她说出第三个瓶子里是“茉莉花香”时，医生点了点头，她才发现，原来那气味经过稀释后，并不难闻。
走在回教室的路上，张晓盈第一次没有刻意低着头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地上，像撒了一地的金粉。她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严开老师，他正在和路过的同学打招呼，侧脸在阳光下柔和得像一幅画。
她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依旧遥远，像隔着星辰与尘埃。但她忽然觉得，那些距离或许没那么重要了。重要的是，他让她明白，即使是尘埃，也有资格仰望星辰，也有属于自己的微光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