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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钦天监的晨钟
秋末的霜雾还未散尽，钦天监的青铜钟便沿着观星巷的青石板路荡开余音。沈砚冰握着狼毫的手顿了顿，墨汁在黄麻纸上晕开个小团，像极了昨夜观测到的荧惑星芒——比《步天歌》记载的位置偏了三分。他垂眼扫过袖中露出的半幅残卷，指尖无意识地着星盘边缘的缺口，那里还留着十年前养父咽气时指甲嵌入的血痕。
“灵台郎，监正大人有请。”
清泠如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，沈砚冰指尖微蜷，将残页藏进袖口暗袋。转身时己换上惯常的木讷神情，只见司天女官苏若雪立在朱漆门前，月白色裙裾上绣着细密的北斗纹，腰间香粉盒随步伐轻晃，飘来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气——与三日前北狄商队里那名信使身上的味道分毫不差。
“劳烦苏女官久候。”他低头作揖，余光却瞥见她袖中露出半角素白笺纸，边缘呈锯齿状，正是天机阁密信的标记。七年来，这样的对视己有二十七次，每次她的睫毛都会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，唯有昨夜在废寺槐树下，她的瞳孔因看见他腰间星图而骤然收缩。
钦天监正殿的青铜浑天仪在晨光中泛着冷光，十二根蟠龙柱上的星官浮雕森然注视着殿中诸人。沈砚冰数着砖缝走到末位，眼角余光扫过当值的李灵台丞——此人今早特意换了绣有荧惑纹的腰带，显然是得了曹正淳的暗示。
“昨夜荧惑入斗宿，距心宿二度。”曹正淳的声音像浸了晨露的檀木，温润中带着刺骨寒意，“诸位可曾记得，本朝太祖开国时，荧惑正居心宿之位？”
殿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应和，沈砚冰盯着砖缝里的霜花，听着自己的声音混在众人之中：“《史记·天官书》有载，荧惑为勃乱，残贼疾丧饥兵。”他故意将尾音拖得略长，余光看见苏若雪的指尖轻轻划过腰间玉牌——那是曹正淳上月刚赏她的“观星特许令”。
“砚冰所言甚是。”曹正淳抚掌而笑，月白袖口滑下寸许，露出腕间三道浅红勒痕，正是三日前沈砚冰在北狄商队密信上见过的暗号。“今晨己着人将星象图呈给陛下，不日或将有迁都之议。”他忽然转身，指尖掠过浑天仪上的火星轨迹，“李灵台丞，你负责校正黄道仪，沈灵台郎……”那双眯起的眼尾突然绽开细纹，“便去整理前朝钦天监旧档吧。”
殿中几人交换眼色，沈砚冰听见自己应“是”的声音混着殿角铜铃的轻响。旧档库在钦天监最深处，潮湿的霉味里混着经年不散的墨香，他摸着石壁上“太初历讳”的残刻，忽然想起养父临终前塞在他手里的半幅星图——同样的朱砂批注，同样在荧惑星位画着三道斜杠。
木架上的典籍按天干地支排列，沈砚冰指尖划过《开元占经》的函套，忽然顿在《至正星志》上。封面的封蜡有新鲜撬动的痕迹，翻开时却见夹层里掉出片枯黄的银杏叶，叶脉间用银针刻着“七月十五，漕运码头”。他的呼吸陡然一滞，这是天机阁死士传递密信的暗号，而三日前苏若雪正是带着这样的银杏叶与他擦肩而过。
更漏声在远处敲响第三通，沈砚冰将残页夹进《石氏星经》，刚要转身，却听见木楼梯传来极轻的脚步声。他迅速吹灭烛火，贴着墙角屏息静听，来人鞋底沾着钦天监后巷特有的红胶土，步态沉稳，正是禁军统领陆少游的亲信张五。
“沈先生，统领今夜在醉仙居设宴。”耳语声混着烛油味传来，“说是得了西域进贡的葡萄酒，非要请您尝尝。”
黑暗中，沈砚冰摸到对方掌心的茧子——那是握惯了刀柄的人才有的硬痂，而张五今早明明该在玄武门当值。他忽然想起昨夜观测时，紫微星附近新出现的暗星，此刻正顺着掌心的纹路连成一线，像极了陆少游酒后常画的雁门关地形图。
“替我谢过统领，”他压低声音，“就说我今晚要守岁星凌犯。”指尖在对方掌心快速划过北斗七星的轨迹，这是他们约定的“有密信”暗号。脚步声消失后，他摸出袖中残页，借着火折子微光，看见上面新添的字迹：“曹党欲借迁都转运兵器，箱底刻夜鸦纹。”
窗外忽然飘起细雪，沈砚冰望着窗棂上凝结的冰花，想起七年前初入钦天监那日，也是这样的天气。当时他跪在监正院前，看着曹正淳亲手为他披上青衫，袖口绣着的荧惑纹在雪光下泛着冷金——与今日早朝时，楚宣帝龙袍上暗绣的星纹一模一样。
“沈灵台郎可是累了？”
苏若雪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，沈砚冰迅速将残页塞进砚台夹层，转身时恰好看见她指尖划过案头《星官要略》的扉页。她今日换了沉水香，香气比平日浓了三分，显然是要掩盖什么。
“女官说笑了，”他指腹擦过砚台边缘的碎冰，“不过是旧档里几处星象记录有误，看着刺眼。”说话间，故意将《至正星志》推至案角，露出夹层里半片银杏叶。
苏若雪的目光在银杏叶上停留半息，袖中指尖轻颤，面上却依旧清冷：“监正大人说，明日卯初要在观星台演武，沈灵台郎记得穿素纱中单——莫要冻着了。”转身时香粉盒磕在木架上，发出极轻的“咔嗒”声，沈砚冰看见她腕间红绳晃了晃，那是上个月他“失手”碰翻她的砚台时，趁机系上的北斗结。
雪越下越大，沈砚冰摸着砚台里的碎冰，忽然想起养父临终前的话：“天局最妙处，不在观星，而在观人。”他望向窗外被雪覆盖的浑天仪，青铜表面映出自己模糊的脸——二十七岁这年，他终于等来荧惑守心的天象，也等来曹正淳收网的第一步。
更鼓响过子时，沈砚冰揣着残页摸向观星台。积雪在靴底咯吱作响，他数着台阶上的星纹浮雕，第七阶的荧惑星图果然被动过——砖缝里卡着半片新鲜的檀木碎屑，正是曹正淳常用的熏香。他忽然停步，望着前方转角处灯笼投下的人影，袖中星盘的缺口正对着对方腰间玉佩——那是天机阁第三队死士的标记。
“沈灵台郎好兴致，”阴影里传来低笑，“雪夜观星，莫不是要应‘荧惑照雪，主刀兵’的卦象？”
沈砚冰转身，看见李灵台丞握着短刀缓步逼近，刀刃上淬着幽蓝的光。他忽然想起白日里这人换的荧惑纹腰带，原来早在他查看旧档时，就己被盯上。指尖无意识地星盘缺口，那里还留着苏若雪香粉的气息——今早她递来密信时，指甲在他掌心划了个“北”字，正是暗示此刻北面有伏兵。
“李大人说笑了，”他后退半步，踩在观星台特有的二十八宿地砖上，“在下不过是来校准浑天仪，昨夜发现岁星的位置……”话未说完，忽然踢起积雪迷向对方眼睛，星盘缺口重重磕在对方手腕上。短刀落地的声响里，他听见更远处传来衣袂破风之声——果然是五人合围，正北角的埋伏者脚步声比其他西人轻了三分。
袖中残页滑出半角，沈砚冰突然福至心灵，将星盘抛向东南方的天枢星位。青铜仪器在雪地上划出火星轨迹，竟与他白日里推算的荧惑真实方位分毫不差。死士们显然愣了愣，就在这刹那，他己抽出靴中短刃，顺着天玑星位的路线突刺——这是养父当年用星象术创的“璇玑三式”，专破合围之阵。
最后一名死士倒地时，沈砚冰的素纱中单己被血浸透。他捡起对方掉落的令牌，背面“夜鸦”二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，与七年前灭门案现场留下的印记一模一样。雪片落在令牌上，渐渐融化成水，露出底部极小的刻痕——是个“苏”字。
他忽然想起苏若雪递来密信时，指尖在他掌心多按了三按。此刻对着月光细看，令牌边缘竟有极细的香粉残留——正是她常用的龙涎香。原来她早就知道曹正淳会对他下手，却又不能明言，只能借死士令牌传递消息。
观天局的晨钟再次响起时，沈砚冰站在浑天仪前，看着自己昨夜用血在冰面上画的星图。荧惑星的位置比钦天监记录的偏东七度，而紫微星附近，那颗三日前来的暗星此刻正微微发亮——那是他暗中标记的“天玑外座”，在《太初历》残卷上，对应的正是“主臣欺君”的天象。
“沈灵台郎这是……”苏若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他转身，看见她望着冰面的星图，指尖紧紧攥着香粉盒。雪光映得她脸色发白，却比任何时候都明亮——就像七年前那个雪夜，他在乱葬岗看见的，捧着香粉盒哭泣的小女孩。
“不过是算错了方位，”他弯腰用雪擦去血迹，袖中残页的边角划过她的裙角，“苏女官可知，荧惑守心的天象，在周幽王三年，也曾被误记为‘主灾’？”
她猛地抬头，眼中闪过惊惶与了然。当年的灭族之祸，不正是始于曹正淳伪造的“荧惑守心，主太子谋反”？而此刻沈砚冰提起周幽王，分明是在暗示——天命可改，就像当年曹正淳篡改星象，如今他们也可以。
晨钟的余韵里，沈砚冰望着苏若雪发间落的雪花，忽然想起养父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：“砚冰，观天者眼里不能只有星星，还要看见星象下的人心。”他低头看着掌纹里的血痕，忽然明白，这盘棋，从他决定踏入钦天监的那日起，就早己不是人与天的对弈，而是人心与权谋的绞杀。
雪停了，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。沈砚冰转身走向值房，袖中残页与星盘缺口相触，发出细碎的响。他知道，今日的钦天监奏报里，荧惑星的位置会被他悄悄改回二度——比曹正淳伪造的记录，偏东了整整五分。
这是第一步，也是最危险的一步。就像七年前他在养父棺木里埋下的那半幅星图，就像三日前他在废寺古碑上发现的“七星连珠”刻痕，所有的伏笔都在等待一个时机——当荧惑真正守心之日，便是他掀开这张天命大幕的时刻。
而现在，他只需让曹正淳相信，这个木讷的灵台郎，终究只是个醉心星象的呆子。就像此刻他握笔的手，明明还在颤抖，却能在星象图上落下最工整的小楷，仿佛刚才的死士刺杀，不过是场不值一提的风雪。
钦天监的晨钟第三次敲响，沈砚冰望着窗外渐渐消散的霜雾，忽然想起苏若雪香粉盒底的字迹：“观天者，勿困于天。”他勾唇一笑，指尖划过砚台里的碎冰——困于天的从来不是星象，而是执迷于天命的人。而他，终将成为那个破局的观星人。
